台灣黑熊711事件簿(二):野放的挑戰
轉載自環境資訊中心;環境資訊中心 特約記者廖靜蕙/花蓮、苗栗、台中、南投報導
同樣黑熊來訪,苗栗泰安麻必浩(永安)部落似乎不是那麼害怕。
在家門口與黑熊相遇
李科余、黃美利夫妻經營的達拉崗甜柿園位於麻必浩部落。去年底某個夜晚,果園兩隻狗叫得淒厲,李科余從果園旁的房子起身,穿戴保暖衣物、關掉室內外燈光,摸黑走出房門。看見711就坐在不遠處撿狗飼料吃,只隔著一道斜坡,悠哉地回眸和李科余對望。燈光照射下,711眼睛明亮,毛髮閃著光,尤其是那道V字形的白毛。
「會看得這麼清楚,是因為我叫牠,牠轉頭看我。」李科余第一次親眼看到黑熊,但牠沒有攻擊的動作。
稍早東勢處人員便提醒他,「大哥請小心,黑熊就在第二道門轉彎那邊!」經營果園6年,第一次遇到熊,而且一次來兩隻。李科余提起這段經歷一派輕鬆,他曾目睹另一隻體型較小的熊幫711梳理毛髮,推斷那是一隻母熊。居民說那是711帶來的,頭部的毛「聳聳」(tshàng-tshàng,閩南語形容毛髮直立),毛色也沒有711那麼亮。
直擊711後第6天,711不再出現,只看見母熊。某天下午4點多,母熊出現破壞鵝寮,拖出鵝飼料,卻被鵝嚇跑。李科余在紅肉李果樹旁看到像稀飯一樣、很大坨的糞便,懷疑這頭母熊吃了沒有煮的麥片、無法消化拉肚子。
他剛搬到此地時,就看過黑熊的排遺。在這之前,對面的土地曾抓過一隻沒戴頸圈、原生的黑熊,之後那塊地就沒有人管理了。被問到會怕熊再來嗎?他笑著說不會啦!他在果園中養了幾隻公狗,雖然狗怕熊,但會大叫,很能發揮示警效果。
耳邊不時傳來趕猴炮的聲響。黃美利說,驅猴炮很好用。
山居生活也包括對野生動物的包容,幾次來訪的蛇,都讓李科余請走;山豬、山羌和猴子都來過,圍黑網之後,猴子就不再來了。因為喜歡山居生活,夫妻倆退休後到此地種植水果、經營果園,經過第一年嘗試,第二年就種出好吃的水果開始販售。他笑稱,果園租金是紅肉李和甜柿付的。
黑熊侵擾百年僅見 部落居民支持711重返山林
幾位麻必浩部落居民支持711重返山林,認為對於黑熊不須過度害怕。
部落頭目高峰林認為,山上的食物充足,黑熊就不會到人類聚落。他強調,黑熊怕人、與人類的關係壁壘分明,不需要過度害怕。
幾位夥伴也說,大部分的熊不會主動傷人,除非人類攻擊,黑熊才會反擊。況且,無論人看到黑熊或黑熊看到人,都會迴避。了解這個道理,就不需害怕。「如果怕,把牠嚇走就好。」麻必浩傳統文化野溪生態保育發展協會理事長楊萬發表示,野放是應該的,即使711野放後又回來,「那就繼續抓。」
居民認為,黑熊光顧部落是百年一度,雖然會吃雞,但是頻率不高,而且吃得不多,不會在意。
「會焦慮都是看媒體報導、不了解。」相較之下,台灣獼猴危害、山豬攻擊事件較讓人頭痛。
只是,重返山林也沒那麼容易。711再度被人類中途收容已經8個月,野放的機會有多大?
搭建權益關係人平台促進居民溝通交流 才能人熊均安
「你很難預測野放之後,不會產生和人類的衝突。」特生中心低海拔試驗站主任陳元龍指出,依據現行《野保法》,居民有權要求林管處「移除」這隻黑熊。在國外,「移除」意味著人道處理;但依據台灣國情,「移除」意味著永久收容或放到更遠的地方。
若異地野放到其他偏遠山區,又須考慮牠有沒有辦法競爭得過其他的黑熊、適應環境的能力,以及——是不是依舊往山下走到人群聚集之處?
前林試所研究員趙榮台則認為,野放或收容的決定、過程不單單考慮711健康與否,更牽涉到野外的威脅是否消除、野生動物的基本需求是否滿足、社會觀感、動物福利等多元的考量,更要接納、整合核心權益關係人——周遭部落居民的感受和意見。
此外,野放與否除了專家意見,也許該搭建權益關係人平台進行溝通。相較於桃山部落戒慎恐懼的態度,麻必浩部落對於711野放抱持樂觀的態度,促進兩部落居民溝通交流、減少處於不確定狀態、生活任由他人擺布的感受,能充分表達意見、共同解決問題,或許能找出相處之道。
近年黑熊救傷收容案例 持續累積本土照護經驗
2018年10月,屏科大教授黃美秀團隊在大雪山區的研究陷阱捕捉到一頭母熊,經評估決定人為介入救治。由東勢處邀集各單位建立合作平台,從通報、評估、救援、醫療到野放,完成大型野生動物救傷機制,創下台灣黑熊救傷野放首例。
成年黑熊經過短暫的救傷收容後,即能野放,但是當遇到尚未離乳就和母熊走失的幼熊,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同年7月,各界保育人士正為花蓮縣卓溪鄉南安瀑布附近發現的失怙小熊抱頭燒,並意識到在台灣,失怙小熊的救傷收容,能參考的資訊近乎於零。
「南安小熊並非一開始就決定野放,而是一步一步推導到野放的決定。」花蓮林管處處長黃群策回憶,發現小熊時,手邊的資料很少,只能參考國外案例。另一方面,每頭熊在生長環境中發展出不同的個性,仍須因地制宜、不斷摸索。
起初在原地等待母熊帶走、到後來人為介入緊急收容照護,再到訓練野放。一路戰戰兢兢,也開始建立黑熊野放所需的軟硬體設備,從中途照養知識、技術、野訓、野放運輸、一直到野放後追蹤等。2019年野放後一週,發報器即遺落野外,但同年8月拍到了牠的活動身影,證明已在野外棲地裡獨立存活了4個月。
南安小熊從無到有架構野放流程 廣原小熊照表驗收
南安小熊取命「Buni」,在布農語意味著美好,這是原生台灣黑熊野放首例紀錄,也累積失怙小熊處理經驗。
另一個同樣失怙小熊野放案例是廣原小熊Mulas。台東縣海端鄉廣原村長余春梅以自己的族名為這隻失怙小母熊命名,Mulas布農語象徵堅忍不拔、刻苦耐勞,另外還有一個意思,是指台灣的野草莓——懸鉤子,入冬果實甜美令人喜愛。
2019年7月,廣原村民發現兩隻大狗追逐一隻「小黑狗」,趨前一看竟是一隻亞成黑熊,經通報台東林管處展開救援。這次從一開始就決定朝野放的方向處理。
有了南安小熊Buni野放經驗,Mulas根本照表抄課,體檢剛架構好的流程。台東處搭建野訓場,與野灣合作成立東部野生動物救傷中心,建置在地黑熊救傷流程。這一次台東處更在野放之後完成13個月追蹤監測。
今年6月,台東林管處透過衛星發送卸除頸圈指令,Mulas配戴的追蹤頸圈應聲落地,再為台灣野外黑熊族群挹注個體。
個體條件、棲地狀況、追蹤監測 野放評估缺一不可
從2018年大雪山救傷野放的母成熊,到南安小熊妹Buni、廣原小熊Mulas,決定野放與否的關鍵為何?
趙榮台說,以世界自然保育聯盟(IUCN)的標準,基因純正是野放第一步,其次是造成個體生存的外在威脅是否改善,例如當地狩獵頻繁、獸鋏多,這些因素若未消除,野放後生存機會依舊不大。此外,在野放之前必須針對個體進行評估,若重複出現野外黑熊不會有的行為,就需要思考野放是否會影響其他野生個體、或是鄰近聚落的居民。
而針對野放地點的選擇,黃群策說,首先要能夠遠離人群,其次是食物充足,第三,須評估該地點熊的密度高低、個體野放後對當地族群基因的影響。選定適合地點後才決定運輸方式,另外,野放後的追蹤也是重點,目前認為若能經歷四季的監測較為完整。
「當野生動物與人衝突,野生動物還是較為弱勢的一方。」特有生物研究保育中心野生動物急救站研究員詹芳澤醫師表示。
黑熊711多次侵擾社區 未來何去何從?有賴人類智慧決斷
黑熊在台灣數量少,每一頭都是獨特的個體,都須視為個案了解。黑熊和人一樣,無論環境適應力或學習能力都隨著年紀而有差別。711是成熊,會用最便利的方式生存,可能已經發展出固定的行為模式。
「急救站在處理這些動物時,醫療的時間拉得長,會出現印痕作用[註]或行為馴化現象,對這隻動物再度回到野外機會就越小。相對地,時間越短,野放後個體在原棲地適應、生存下來的機會較大。」詹芳澤說,尤其年紀越大、行為模式較固定的個體,越是如此。
711似乎適應人類環境,三番兩次來到部落社區,屢屢遭捕。除了食物對牠的吸引力,是不是野外黑熊野讓牠感受到威脅?趨避衝突下,使牠不斷往碎裂的棲地挺進,於是來到人類的生活範圍,故事該如何落幕?現正考驗我們的智慧。(系列報導二,續讀下篇)
註: 「印痕」(Imprinting),又稱為「銘印、印記、印跡」。在動物行為學中指的是一種學習模式。通常在一段短暫的時期(敏感時期),環境刺激會長久植入個體並改變其行為,看來就好像先天的行為一樣,但仍是經過經驗、學習,由關鍵的刺激形成的現象。(資料來源:科學Onli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