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龍緣之，《尋找動物烏托邦》，這邊出版，2022
這一帶的養殖場很多，一整天下來，我們走訪了二十多處，不時要跨過小小的水塘或雨水積成的沼澤。千尋和幸子都很有經驗，遠遠地看到養殖場，就知道要拿出雨鞋更換；遇到人就率先禮貌地問好，一路上似乎沒有遇到刁難，還認識了一位特殊的朋友──日本的情況和台灣相似，許多人會養狗來看門或工廠。在某座養殖場前，一頭被鍊住的大白狗看到我們，猛然吠叫起來。牠直接阻擋了通往豬舍的小徑，我有些遲疑，不敢輕易靠近，千尋卻自然而緩步地直直走了過去。白狗低下頭，不再吠叫，前肢匍匐，讓人摸揉牠的頭，還搖起了尾巴。原先的敵意化於無形，白狗的吠叫更像是出於興奮。在這暫時無人看管的養豬場，牠的活動範圍大概只有一塊榻榻米大，鐵鍊已有多處纏成一團，身上的毛髮也非常零亂。我想，牠沒有一個疼愛牠的主人。
狹欄裡的母親
我曾經在英國參觀動物福利示範農場，那裡採用半開放式的空間設計，豬有墊料可以躺、可以玩，靈活的鼻子經常在乾草堆中翻找有趣的事物，也會走到圍欄邊好奇地聞我的手，還會區分活動區和排泄區，生活的地方很乾淨，沒有難聞的氣味。然而，在集約化養殖場，豬只能隨地大小便，站在缺乏變化又不適的水泥地上，沒有任何豐富化的措施。在我去過的養豬場中，眼前這一座的不堪程度，又遙遙領先其他：糞便幾乎已經覆蓋了所有地面，豬不僅生活在自己的排泄物之中，行走時不斷打滑，有些豬甚至連最基本的「站立」都有困難。我們懷疑打從動物進來這裡開始，工作人員就不曾打掃，而這情況大概要持續到牠們前往屠宰場的那一天。
豬生活在如此骯髒的環境，令我不忍直視，卻又要求自己用雙眼盡可能地去記憶這一切。將攝影鏡頭再拉近，我們看到緊鄰育肥豬圈的「母豬狹欄」令懷孕和剛生下小豬的豬媽媽無法轉身，甚至動彈不得，以最大程度地縮減個別動物分配到的資源，並且避免讓母豬壓到小豬，以減少業者的經濟損失、讓利潤最大化。牠們從鐵柵欄下勉強伸出長長的鼻子和嘴，並且在那裡停格，唯一能做的事，只有站立、臥倒，還有啃咬欄杆等刻板行為（stereotype behaviors）。我們也見到了已經死去的豬，閉著眼、半張著嘴，那模樣和許多亡者相似。在完全鬆弛的臉孔中，奇異地流露出一種放鬆的神情，和囚禁牠身軀的金屬狹欄形成對比。
在東京周邊的一座養殖場，懷孕的豬媽媽被困在狹小的欄舍中，無法轉身，只能站立或趴下。 這邊出版/提供
我們在這裡見證了這些悲慘、日復一日缺乏變化的生活，宛如來到一座荒廢的精神病院。那時已是午後，正是烈日斜照的傍晚前一刻。我試著說服自己，這些豬在這裡至少能接觸陽光，有時還能感受到雨水，見到飛至豬舍中的小鳥，這比那個沒有窗戶、甚至可能也沒有光線的房間要好得太多了。許多人以為日本是有禮貌、乾淨又進步的「學習型國家」，恐怕很難想像我去過最骯髒、污臭的地方，都在日本。世界動物保護協會針對全球多國的動物保護指數列有A至G級的排序，[1]其中A級最好，包括英國、奧地利、瑞士、丹麥、荷蘭和瑞典，但在這項指數中，日本的動物福利為水準低下，甚至曾落後於中國。作為已開發國家，這樣強烈的對比實在令人驚訝。
離開這座令我終生難忘的養豬場時，大白狗熱切地巴望我們再次經過牠的領地，然後依依不捨地目送我們離去。我難以想像牠在這裡的日子是多麼寂寞，陌生人的到來，幾近於一種恩賜。究竟是當一隻被鍊犬比較幸運，還是做一頭養殖場裡的豬──至少有個死期可以指望？我在回東京途中，一路想著這個問題。
本文摘自《尋找動物烏托邦：跨越國界的動保前線紀實》
作者：龍緣之
出版社：這邊出版
出版日期：2022/10/1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