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摘】龍緣之《尋找動物烏托邦》/找一頭自願被吃的豬

文:龍緣之,《尋找動物烏托邦》,這邊出版,2022

一九一一年,人道屠宰協會(Humane Slaughter Association)於英國成立,致力於提供屠宰農場動物的相關知識、培訓業者和獸醫、對政府和產業提出建議和技術資金等提高動物福利的工作。當我訪問該協會時,辦公室牆上的一幅照片吸引了我的注意,那是一位衣著優雅高貴的女性──她正是該協會的創立者──正在示範「人道屠宰」的方式:將鐵釘打入牛的頭部。在今天,從動物福利科學的發展來看,動物的處境或許真的改善了,但是,每一隻動物自身生存的意願、對生活的選擇,因此就得到重視了嗎?

一九四九年出品的法國電影《動物之血》(Le Sang desbêtes,導演為喬治.佛蘭敘〔Georges Franju〕)是一部結構相當特別的紀錄片。在這部二十分鐘的電影裡,交叉剪輯了巴黎各屠宰場的畫面,以及法國的文化產品、擁吻的男女、城鄉交界處被廢棄卻仍別緻的家具鏡頭,配樂為法國香頌和經典歌曲〈大海〉La Mer)。透過《動物之血》,觀眾將會看到在每個平凡的早晨,牛、羊和馬等動物從鄉村被帶到城市,在近郊的屠宰場裡迎來牠們的命運。而動作熟稔的屠夫往往身處於高溫、危險、地面因動物血而變得極其溼滑的工作場所。在他們之中,有的人失去了手指,有的人沒了手臂或腿,而動物則失去了生命。

隨著科學知識不斷積累,我們對動物已有更多的認識,「動物福利科學」也正式成為一門學科。福利(welfare)是指對弱勢者最低限度的保障,動物福利指的便是動物最基本的身心及社會性需求,如飲食、提供遮蔽處等,此外,動物還要有表達天性的機會,並且能免於疾病和恐懼的感受。

我曾經走訪全球極具代表性的英國動物福利示範農場「食用動物倡議」(Food Animal Initiative)的養殖場。那裡的蛋雞身處沒有圍籬的大片草地,可以自由進出雞舍、隨時回到室內休息和下蛋,也能走入樹林遊憩和覓食。我在午後一點到訪,數頭在幾天前剛產下小寶寶的豬媽媽正在木造小房間中哺乳,牠們各自擁有室內外的活動空間,室內有乾草、室外有泥土,如廁之處在外頭,室內顯得很乾爽舒適。我也見到肉用的豬育肥的環境,那裡有許多乾草可供牠們玩樂和做窩,還有一頭繁殖用的種公牛──牠是這裡唯一有名字且不會被宰殺的動物

在「食用動物倡議」中,母豬和小豬擁有室內外空間,室內有乾草,室外有泥土,可以自由活動。 這邊出版/提供
蛋雞在這裡可以自由進出雞舍(圖左),室外也有很大的活動空間和樹林。 這邊出版/提供

這些動物的生活看上去很好,然而,在不久的未來,牠們將往何處去?在大多數人追求廉價畜產品的全球化時代,這種示範性的養殖場對待動物的方式是否可能普及並受到監督呢?更重要的問題是,我們真的能找到一頭自願被吃的豬嗎?

所謂動物福利的「五大自由」(five freedoms)分別是:

.免於飢餓、營養不良的自由

.免於不適(因環境而承受痛苦)的自由

.免於痛苦及傷害與疾病的自由

.免於恐懼和壓力(緊迫)[1]的自由

.表達天性(自然行為)的自由

除此之外,還有「五大領域」(five domains)等近年提出的動物福利模式。無論是哪個評估系統,許多動物福利的原則和人類生存最低限度的保障是近似的。現在,人們愈來愈能理解和滿足動物(尤其指人為圈養的動物)的基本需求了。

但是,基於科學的動物福利並不是哲學家研究的主要事物,也不應該是倫理關懷的終點。如果我們錯誤地將「動物福利科學」作為一種價值立場,也就是所謂的「動物福利主義」,那麼,這種落伍的思想之擁護者可能指出《動物之血》中的屠宰程序可以改進的方式,然後忽視或默認所謂的「人道畜牧」在道德上可否被接受的問題。然而,科學的任務不是回應「應該」怎麼做,這個問題必須交由公眾一同進行哲學思辨。

簡單來說,「動物福利」是基於科學框架評估動物實際需求和處境的體系;「動物權利」則是哲學領域的研究對象,也是每個人需要捫心自問「如何對待動物,才是對的、符合公正的原則」,這也是人類真正的道德試煉。

在今日的台灣社會,人們經常論辯「動物福利」(animal welfare)和「動物權利」(animal rights)孰輕孰重的問題。

台灣動物社會研究會執行長朱增宏認為,「沒有『沒有動物福利』的動物權利」。意思是,如果完全不討論「動物福利」,僅談「動物權利」就只是空洞的話語。「權利」需要科學的福利評價系統支持,才得以被落實和保障。然而,如果我們徹底刨去「動物福利科學」之所以存在的基礎,也就是基於痛覺主義(painism),人類對於動物應有道德考量的話,那麼良好的「動物福利」就可能會淪為產業肆無忌憚地剝削動物的理由。一個有智慧的人,應該去質疑自己所相信的,而不是停滯於自己已經相信的。這是我對科學精神的理解,也是科學和哲學之所以必須攜手前進的原因。

要在「動物福利」和「動物權利」之間二選一,實為一種「非黑即白」的思維謬誤。

《動物之血》展示了優雅的現代生活裡不堪的一面。現在的歐洲,就像是個「好一點、再好一點」的《動物之血》場景,仍不完美。在初次遊歷歐洲的多年後,我在台灣的大學和高中講授「電影和動物」的課程,有時會播放這部影片,並想起自己在歐洲見習的經歷。學生看到動物被赤裸裸地割喉放血、在垂死掙扎時仍不斷踢騰、抖動的四肢,總會驚叫連連,許多人不敢看或不願意看這些畫面。然而,我相信大多數學生已足夠成熟,在適當的心理建設後,應能面對這些真實情境,從而去思考現實中及理想中的人和動物的關係,進而找到自己和社會互動的方法、自己的價值觀──這可能是一個漫長的過程,但不會比當代動物保護運動發展的時間更久。


[1] 國際知名動物福利專家大衛.布魯姆(David M. Broom)將緊迫(stress)解釋為「環境對人/動物造成不利或有害的影響」,通常是指其「無法適應環境」。許多個體感受緊迫時,生理和免疫系統功能都會發生特殊改變,牠的福利也就跟著受挫。引自馬克.貝考夫編,錢永祥等譯,《動物權與動物福利小百科》,台北:桂冠圖書,2002年,第328–329頁。


本文摘自《尋找動物烏托邦:跨越國界的動保前線紀實》
作者:龍緣之
出版社:這邊出版
出版日期:2022/1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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