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牠根本就是人」 憂鬱自殘下孤老 收容中心裡的艱難猴生

轉載自環境資訊中心;文:劉羽芯(台灣大學社會系學生)

環境資訊中心編按:2019年台灣獼猴移除保育類動物,但除了專家學者的一錘定音,網路社會和現實社會上,也各自發展出不同的應對之道——人猴衝突與網路筆戰仍不停歇。台灣獼猴保育之路,能夠走出學術象牙塔,回歸人與動物關係的本來面貌嗎?此系列文章從歷史出發,描繪獼猴保育的社會百態,並第一線採訪收容所照養員、獵人、人猴關係研究員與學者,更與資管研究所合作,進行網路聲量分析。探討野生動物與人類之間,那道無法跨越的距離。

南台灣的某個午後,在收容中心發生了這樣的事件:一隻公猴弄斷鐵籠的焊點跑出籠舍,越獄了。

在收容中心,這不是太新鮮的事情。三不五時就會有猴子越獄,等放飯時再跳回籠舍。但這次不太一樣——牠逃獄之後,直接往照養員所在的方向跑去。

這隻越獄的公猴從小來到收容中心,在照養員的照顧下長大,跑出籠舍後的第一件事情也是要找人玩。牠一面做著靈長類動物們共同的示好動作,唇動,一面靠近照養員。可是卻沒有受到預期的歡迎,照養員緊繃地慢慢後退,牠跳到其中一位照養員的身上,但對方卻撇開了頭。

屏東保育類野生動物收容中心。劉羽芯攝。
屏東保育類野生動物收容中心。劉羽芯攝。

牠不知道,牠已不再是剛進入中心的那隻幼猴了。一隻十幾公斤的成年公猴,不再能夠輕鬆地接近與被接近。即便照養員們知道牠只是想要找人玩,但是公猴嘴裡近一個人類指節長的犬齒,也昭示著野生動物與人類之間無法跨越的距離。

「牠最後還是沒有傷人,只是想要出來玩。但是公猴子長大了,一隻十幾公斤誰敢跟牠玩?牠只能很失望地看著我。」曾任屏科大野生保育類動物收容中心照養員的曾淑娟說。

在中心長大的幼猴習慣親近人類,照養員必須避免讓獼猴跟人太親暱,保持動物與人類間的安全距離,才是對彼此最好的做法。

兩敗俱傷的殘局——理解圈養獼猴,因為是人類

成為寵物的獼猴,因為從小和人一起生活,容易誤以為自己也是人,不像野生獼猴會與人類保持距離。「以為自己是人的最危險,牠會跳到人類身上,要是被咬到又要送急診室了。」一位照養員指著籠舍裡的獼猴說。

被咬傷是照養員共有的經驗,曾淑娟以「爆肉」形容其慘況。尤其是公猴的犬齒長、殺傷力大;也曾有一位照養員被咬斷一條小動脈,鮮血注滿工作雨鞋,到急診室時體溫只剩下34度。即便是有近十年工作經驗的照養員,再怎麼了解獼猴的行為,也會注意動物與人應有的安全距離,不會讓獼猴太過靠近身體,以避免突發狀況時閃避不及。

「有時候你會覺得牠真的很像人,甚至根本就是人。」曾淑娟說。要理解圈養獼猴的感受,可以試著從台灣另一種靈長類的角度出發——人類。

母猴摟著小猴。劉羽芯攝。
母猴摟著小猴。劉羽芯攝。

獼猴和人類一樣都是群居動物,如果失去與同伴的連結,單獨關在籠子裡,在壓力之下就容易產生刻板行為[1]

曾淑娟回憶,屏科大收容中心曾經照顧過一隻寵物猴,刻板行為嚴重,重複自殘,把自己的大腿劃得血肉淋漓。照養員嘗試各種方式,換大一點的空間、找一隻母猴子陪伴、甚至餵抗憂鬱藥,都無效。最後好不容易找到一個能夠接受牠的小社群,才稍微減輕部分的刻板行為。

事實上,能夠在收容所裡找到接納自己的猴群,已經是幸運的案例。錯過幼年的學習黃金期、或是已經被單獨飼養一段時間的獼猴,就算進入收容中心,也很難扭轉孤獨終老的命運。

收容百態 獼猴「併群」過程煎熬、挑戰高

外來獼猴如果想要加入新的社群,被其他獼猴接受,最好的時機是1歲多以前、最晚也得在性成熟(公猴3歲、母猴2歲)之前完成「併群」,一旦超過了,進到收容中心的獼猴極有可能被同類攻擊。

當有新的獼猴來到收容中心,照養員會先嘗試讓其群居,但如果試過各個猴群之後仍然併群失敗,最後還是得單獨飼養。曾淑娟說,不少獼猴飼主認為就算自己不養了,還是會有收容所代為照顧。但棄養時機多半發生在獼猴長到亞成體、出現攻擊行為的時候,早已經錯過了併群的黃金期。

台灣獼猴。劉羽芯攝。
台灣獼猴。劉羽芯攝。

此外,併群的過程對於獼猴以及照養員都不輕鬆。一般作法是照養員先將猴子連籠帶猴放入猴群中,如果觀察到有持續的攻擊行為,就會把四周板子封起來,再逐漸抽開,最後試著打開籠門讓個體與猴群互動。

「新加入的猴子可能會被攻擊,受傷後請獸醫醫治,治好又要再繼續這個循環。」曾淑娟說,原則上同一個猴群會嘗試三次,失敗後再換另一個猴群,如此往復。整個過程通常得花上至少兩三個月的時間。被併群的獼猴,必須反覆經歷被攻擊、受傷、休養、再次嘗試的循環,過程相當煎熬。

即便有猴群願意接受新成員,但是被人類飼養過的獼猴,由於沒有和同類相處的經驗,也不懂獼猴之間的社交行為,最後仍以失敗收場。「牠會覺得自己不是猴子,所以當看到其他猴子會驚慌失措。」曾淑娟說。

曾淑娟說,她曾遇過一個案例,眼看就要併群成功,當時猴群中有一隻猴子想靠近新成員替牠理毛。「但牠一直驚恐尖叫,後來要幫牠理毛的猴子也受不了,巴了牠一下就直接走掉了。」

如果是完全互不認識的獼猴之間要互相併群,那麼困難度又更高。比如A、B兩個體不合,又要換A跟C,B跟F,嘗試重新排列組合。倘若失敗,又得重新嘗試,慢慢從兩兩互相認識,到四隻,六隻,進而成為一個小社群。只要其中某個個體一直無法融入群體,加入新的個體,就又要從頭開始。

獼猴社交:互相理毛。劉羽芯攝。
獼猴社交:互相理毛。劉羽芯攝。

併群過程是對收容所人力與時間的龐大消耗,尤其收容所原本便人力吃緊,以屏科大收容中心為例,照養員約16個,卻總共收容了1500隻動物。

即便被收容的獼猴能夠找到接納自己的社群,也不是從此猴生幸福快樂。

被拋棄的寵物 下半場艱難「猴生」才要展開

野生的公猴,大約4歲左右會離開原本的猴群,尋找新的群體。但是在圈養環境下,公猴無法離群。再者,野外的猴群如果數量過多,會自動分開,各自尋找新天地,自然不會有衝突,但是收容中心的獼猴卻無處可去,導致個體間的攻擊行為頻率增加,雖然很少致死,但互相撕咬到必須縫合也屬常見。

曾淑娟舉例,她曾照顧過一群同時期出生,「澎風」、「澎湖」、「澎大海」等澎字輩的獼猴,大概在4、5歲的時候打架頻率很高,當時獸醫、照養員的心力,以及獼猴彼此之間的敵意都已逼近臨界點,最後只好把其中幾隻帶到別的猴群嘗試併群。

就算是幼時就進入社群、「猴猴」都疼的小猴,成年後同樣要面臨同儕的攻擊與競爭,老年後則可能被新進的年輕猴子欺負。生活在收容中心的獼猴,很難安穩度過一生。

反過來看將獼猴從山林帶走、進入人類世界的人們。曾淑娟回憶她在收容中心曾經碰過的飼主,將寵物送養到中心後,從此沒有聯絡的占多數,持續關心獼猴近況的極少。「也是有很暖心的故事啦,大概一百個裡面會有一個吧。」

壽山上失去對人類的戒心,躺在步道上的獼猴們。劉羽芯攝。
壽山上失去對人類的戒心,躺在步道上的獼猴們。劉羽芯攝。

除了終身收容之外,收容中心也考慮野放的可能性。但獼猴的社交行為依靠後天學習,幼猴會有兩、三年時間在猴群中學習生活,野放訓練的時程也大約如此。由人類教導獼猴社交行為本就不易,加上野放訓練需要固定的團隊與持續的訓練計畫,但野生動物保育經費近年持續減少,收容中心人員待遇低、流動率高,好的照養員想留也留不住,野放訓練計畫也就容易形成斷層。

野生動物收容「進多出少」 保育經費縮減 雪上加霜

下一個難題是,以野放為目標的獼猴籠舍布置的方式與一般籠舍不同,需要盡可能貼近野外的環境,對籠舍的要求標準也異於一般圈養獼猴,布置難度更上一層樓。除此之外,伙食也需要經過特別設計,需要採集野果野草,計算不同比例的食物,模仿獼猴在野外的食性,現況下人力緊縮的收容所難以騰出餘裕。

最後,即便收容中心有能力支持,野放需要野放地點的縣市政府的同意,後續追蹤則需要學術方的支持。收容中心、地方政府,學術單位,得三方都能夠配合,野放計畫才能完整執行。

屏科大野生動物保育所教授裴家騏教授指出,2009年全台灣的野生動植物保護經費是2.58億,到了2019年卻只剩下0.38億。他強調,0.38億是全台灣的「動植物」保育經費,動物加上植物的保育經費總和,不只是野生動物收容中心的預算。而過往屏科大的年度常態預算是4000萬元,換句話說,現今全台一年野生動植物保育經費,連維持一間收容所的正常營運都不夠用。

整體預算大縮水,收容所經費也跟著緊縮,為了不減損動物福利,只好從人員支出下手。縮減人員編制,一個人兼兩人份的工作量成為常態。

「我們不願意縮減動物的福利,結果就是縮減人的福利。」裴家騏說。「你去問各個收容所,大概都是這種情形。」全台灣共有8個野生動物收容中心,也都面臨經費短缺的窘境。

悠閒壽山獼猴日常。劉羽芯攝。
悠閒壽山獼猴日常。劉羽芯攝。

終身收容,野放,無論哪種處置方式,被飼養過的獼猴連專業收容單位處理都感到棘手。雪上加霜的是,現況下獼猴連尋覓容身之處都成了難題。

獼猴移出保育類名單 收容權責轉移地方政府 照養專業堪慮

全台八處野生動物收容及救傷單位,自從獼猴移除保育類後,也無法再繼續收容新的獼猴了。

台灣獼猴從2008年從二級降為三級保育類動物之後,收容中心收容的數量便逐步減少。以屏科大野生保育類動物收容中心為例,屏科大能收容二級以上的保育類動物,獼猴被降級為三級保育類後,則得視獼猴的狀況以及縣市政府是否願意給予經費。

曾淑娟表示,照養動物需要人力、物力,獼猴收容需要經費。收容中心會與地方政府協調收容經費,以獼猴的伙食費為基準,每天30元左右,一年一隻獼猴約1萬多元。不算上籠舍維修,獸醫醫療等費用,已經是相當低廉,但是地方政府多半仍不願意負擔獼猴的收容經費。而移除保育類之後,野生類保育動物收容中心,原則上也無法再收容新的獼猴了。

移除保育類動物後權責轉移,林務局表示已經編列經費給各縣市政府,野生動物救傷與收容屬於地方的責任,由地方政府自行尋找合作的單位負責。但是多數的縣市政府都沒有收容野生動物的能力。

台灣動物社會研究會2017年調查,18個縣市中,11個縣市合作機構非專業收容單位,安置場所包含交由地方政府苗圃地的苗圃工人照顧、送至私人農地,養在承辦人辦公室等,或是交由民間單位義務性收容。

照養員曾淑娟受訪時也表達無奈:「不能收,沒辦法收,縣市政府擺明了不想管。」如果發現走失小猴的民眾通報收容中心,收容中心也得照林務局指示請民眾通報地方政府,但多數的地方政府都沒有收容野生動物的機構,亦沒有照養動物的專業知識。

獼猴們也有自我認同,在缺乏同類的環境下容易以為自己是人類。劉羽芯攝。
獼猴們也有自我認同,在缺乏同類的環境下容易以為自己是人類。劉羽芯攝。

某彰化縣動物防疫所人員透露,彰化縣一年的野生動物經費不到10萬,連一位照養員、獸醫的薪水都付不起,動物保護課平時接獲野生動物救傷通報,只會請民眾原地野放,頂多轉出消息,看是否有其他單位自願出面處理。連救傷運作都幾近停擺的情況下,更談不上長期收容。「有次一隻領角鴞,消息三天了,躺在那裡沒人要去接,一隻猛禽三天不吃不喝耶!」他說。

沒有歸屬的台灣獼猴 漏接的野生動物保護網

私養問題之下,也映照出台灣野生動物保護網的脆弱。台灣獼猴,並非唯一被漏接的物種。

梅雨時節,山上增了幾窪池塘,幾隻年輕的獼猴繞著水坑嬉戲想把對方推下水坑,玩累了,抖抖水,躺在樹幹上互相理毛,不小心閉上眼睛,就睡著了。這是壽山獼猴的日常,但對於它們的另一群兄弟姊妹來說,這樣的平凡,是此生難以觸及的幸運。

收容所裡鐵網透出斑駁的鏽紅,一排排的鐵籠裡是無法找到歸屬猴群的獼猴,不同於山上的慵懶節奏,獼猴來回在籠裡走來走去,相同路徑、相同頻率,刻板行為的特徵透露心理狀態的緊迫。其中一隻獼猴在籠裡繞圈,導覽員領著遊客走過,半小時後,導覽員送參觀者們離開,它仍然繞著鐵籠重複轉圈。它還得一直繞下去。

[1]:刻板行為指動物長時間、心神不定的,不斷重複的動作表現,通常出現在動物處於沒有辦法應付,且沒有辦法逃離的緊迫狀況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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