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梭在熱帶雨林 只為尋找穿山甲 專訪馬來西亞保育學家潘姜

轉載自環境資訊中心;黃鈺婷/翻譯;林大利/審校;稿源:Mongabay

埃利沙・潘姜(Elisa Panjang)成長於馬來西亞婆羅洲的小鎮山打根(Sandakan)。在她十歲的某一天,她在住家外面玩耍,並聽到了某種動物在嗅聞東西的聲音。當她走近一瞧,發現是一隻全身披滿鱗片的小動物。她對這隻外形奇特的動物感到好奇不已,但當時她並不知道這是何方神聖,直到日後她才發現這是東南亞地區的特有種「馬來穿山甲」(Sunda Pangolin,學名:Manis javanica)。

小時候的潘姜翻遍學校圖書館藏書,迫切想要了解更多有關這個動物的一切。雖然當時她能獲取的資料有限,但這隻身上長著鱗片的動物,成為她日後走上保育工作的起點。

「就是因為童年巧遇了這隻小穿山甲,我一直夢想成為一名科學家」,潘姜說。她現在在馬來西亞沙巴州的達瑙吉朗田野研究中心(Danau Girang Field Centre)擔任穿山甲保育員,同時也是英國卡迪夫大學(Cardiff University)的博士生。

馬來西亞穿山甲保育生物學家潘姜
潘姜是來自馬來西亞沙巴州的一位保育生物學家,穿山甲生物學是她的專業。圖片來源:Elisa Panjang/Mongabay

長大後的潘姜,長時間穿梭於濕熱的馬來西亞森林,只為研究穿山甲。由於這種動物的行跡隱密,至今關於野外穿山甲的了解依然有限。也因此,潘姜必須倚賴紅外線自動相機、頸圈發報器和無線電追蹤等技術,來監測穿山甲族群的數量變化趨勢。其中,受穿山甲的體型限制,發報器頸圈無法固定於穿山甲頸部,而必須得要固定在鱗片上,這也增添了技術操作上的難度。

全世界總共有八種穿山甲,亞洲和非洲各有四種。穿山甲是全球走私最嚴重的動物。包含馬來穿山甲在內,亞洲的四種穿山甲都被IUCN紅皮書列為極度瀕危(Critically Endangered)或瀕危(Endangered)級;至於非洲的四種穿山甲則列名為瀕危或易危(Vulnerable)級。潘姜說,雖然跨國野生動物貿易因為通常都在檯面下進行而難以監控,但根據IUCN的估計,在2000年到2019年間,有將近90萬隻穿山甲遭殺害。

穿山甲的鱗片和犀牛角或人類的指甲與頭髮一樣,都是由角蛋白組成。儘管沒有證據能證明,角蛋白有助於治療或緩解任何病痛,但有很多消費穿山甲鱗片或犀牛角的人相信,這些部位具有藥用價值。

「穿山甲是被人類的迷信給殺死的,」潘姜說。

瀕危物種貿易公約(Convention on International Trade in Endangered Species,簡稱CITES)在2016年禁止穿山甲的合法貿易。然而非法貿易卻沒有因此式微,穿山甲族群也仍持續下降。除了鱗片之外,也有人會為了取得肉和皮等部位而殺害穿山甲。

潘姜利用VHF手持式無線電追蹤器和天線追蹤穿山甲。圖片來源:Elisa Panjang/Mongabay
潘姜利用VHF手持式無線電追蹤器和天線追蹤穿山甲。圖片來源:Elisa Panjang/Mongabay

除了非法走私之外,潘姜說,穿山甲也因為COVID-19而備受關注。在疫情蔓延初始,曾有人懷疑穿山甲也是傳播COVID-19病毒的來源。但直到現在,都還沒有證據支持這類說法。

身為野生穿山甲的保育工作者,潘姜在2018年時,成功遊說沙巴州將馬來穿山甲提升為「完全受保護」(totally protected)物種。此外她也與學生和社區合作,致力於提升民眾對穿山甲的認知。

「大概在十年前,民眾對穿山甲還所知甚少(至少在我的國家是如此)。但現在到處都有人在談論穿山甲了,」她補充,現在甚至還有「世界穿山甲日」,就在每年2月的第三個星期六。「我對這一切充滿希望。現在在世界各地都有保育穿山甲的團體,就像我們一樣,組織規模可能不大,但都非常投入於保育工作。」

《Mongabay》在去(2021)年底訪談潘姜,聊了她如何在野外研究穿山甲、如何運用科技追蹤這種行跡隱密的物種,以及她如何透過教育宣導來向大眾介紹穿山甲保育。為求精確,以下訪談內容經微幅編修。

《Mongabay》問(以下簡稱問):讓我們從你的背景開始談起吧。你是如何開始對馬來穿山甲感興趣?你一直都很清楚自己想從事保育工作嗎?

潘姜答(以下簡稱答):我對穿山甲的興趣啟蒙於童年。我家就住在森林附近,而我小時候有機會在住家外面親眼見到一隻穿山甲。我當時就覺得這個動物真是奇怪,並深受其吸引。然後我從父母和其他長輩的口中得知有關穿山甲的知識。我還記得,那時候想要找一本有關穿山甲的書都很困難,就算是在學校圖書館也很難找到。長大後,我對科學(尤其是對野生動物)特別感興趣,也很喜歡看野生動物紀錄片(大多是看當時最有名的國家地理頻道的節目)。我也因為童年時候看到的那隻小穿山甲,而立志要成為一名科學家。

在我完成保育生物學的大學學業後,我對保育工作又更感興趣,並在碩士班選擇研究穿山甲生態學,現在則正攻讀博士學位。這些年來,我持續從事研究工作,並積極參與其他保育活動,例如舉辦穿山甲教育計畫、提升大眾認知,又或者是參與研討會與遊說工作,以提升我國的穿山甲保育力道。簡而言之,這一切都始於我的童年經驗,而隨著我的成長,我也更有心追求這項志業。

問:馬來穿山甲是全球走私最嚴重的動物。你認為原因是什麼?

答:以東南亞的情況而言,我認為殺死穿山甲的正是人類的迷信。在我小時候,有很多人跟穿山甲之間有強烈的文化連結。在1990年代,我曾看過鄰居吃穿山甲的肉,而當時也有一些人會蒐集穿山甲的鱗片當作藥用。

當東南亞的西藥價格變貴,又開始有很多人轉而選擇傳統藥物治療疾病,導致市場需求和價格雙雙提升。這種為了食補療效而殺害穿山甲的情況,也隨之惡化。

其實也不只是穿山甲,很多其他野生動物也都面臨類似問題。殺害野生動物製藥的情形在東南亞非常普遍,有些物種甚至因為被持續獵捕與非法貿易而瀕臨滅絕。

潘姜和一名志工正在穿山甲棲地附近架設紅外線自動相機。圖片來源:Elisa Panjang/Mongabay
潘姜和一名志工正在穿山甲棲地附近架設紅外線自動相機。圖片來源:Elisa Panjang/Mongabay

問:在野外研究穿山甲想必不容易。可以跟我們說明一下你在野外的工作概況嗎?以及曾遭遇哪些挑戰?

答:早上我會早起出門,並透過無線電追蹤器尋找穿山甲。下午,則會選定一處架設自動相機,監測穿山甲是否有在此活動;有時候我也會調整相機角度,以評估穿山甲利用微棲地的情況。到了晚上,我也會再做夜間調查、尋找穿山甲。我每天都會重複這些工作內容,但在野外研究穿山甲真的非常困難,因為牠們真是太神出鬼沒了。

我們就住在熱帶雨林裡面,有時候也會在森林裡碰到獵人,讓我們很擔心自己的人身安全。另外我們的研究工具偶爾也會失靈。

我們對穿山甲的了解還是不夠,牠們至今仍像是謎團一般,但在森林裡工作又如此困難。我們曾碰到各式各樣的問題。舉例來說,有時候會因為壞天氣而不得不調整田野工作的排程。還有些時候我們會在保護區遇到陌生人,但他們其實不應該出現在那裡,因為保護區應該只有研究人員可以進入才對,所以每當遇到陌生人,我們都很擔心自己的安全。

問:可以舉例分享一下你們遇到獵人的狀況嗎?當時發生了什麼事?

答:有次我們正在進行夜間調查,突然發現有一些人從遠方走來。我們並不認識這些人,而且他們看起來形跡可疑,於是我們想著必須盡可能保持冷靜。然後隨著他們走近,我們很明顯看到他們有配戴槍枝⋯⋯。我們曾和執法團隊一起受訓,以防在田野遇到這種情況,所以我們其實知道應該怎麼做,但有時候我們真的太害怕了。這種時候只好保持冷靜,並回想我們所學到的應對方式。

問:可以請你分享在野外研究穿山甲時,遇到最困難的一次經驗嗎?

答:尋找戴有無線電發報器卻失蹤的穿山甲是最困難的。我和團隊得走好長一段路,大概花六到七個鐘頭在森林裡尋找穿山甲,然後也不是每一次都能找到。因為真的走了好遠,這是在田野工作中最累的時候。

問:你如何運用科技追蹤、研究和保育野生穿山甲?

答:在我的研究中,我們會透過自動相機蒐集資料,了解穿山甲在野外的分布情形,以及觀察牠們的行為。除此之外,我們還會在穿山甲身上裝設無線電發報器、VHF無線電追蹤,以及GPS定位追蹤等設備,以試圖估算出這些穿山甲的活動範圍。

在異地野放穿山甲前,我們也會在牠們身上裝配VHF無線電追蹤和GPS定位追蹤器。除此之外,我也和一名無人機操作員合作、繪製穿山甲的活動範圍分布圖,以獲取更多像是穿山甲如何利用棲地等的詳細資訊。由於研究對象是行跡隱密的穿山甲,我必須要使出各種手段、結合傳統作法與現代科技,才有辦法更了解牠們。

馬來穿山甲
在夜間拍到的一隻馬來穿山甲雄性個體。圖片來源:Jerry Lim/Mongabay

問:你在操作這些技術時,有遇過什麼阻礙或限制嗎?

答:熱帶雨林很潮濕,而我的調查區域正位於此,所以研究工具常常會因為濕氣失靈,而且這些設備和工具都很貴,我們要花很多錢添購與維運。我們的設備曾因為環境濕度太高、天氣太差,或甚至是淹水而壞掉。此外像獼猴等動物也會偷走我們的設備。還有些時候,獵人會把我們的相機偷走,而這簡直是讓我們功虧一簣,因為我們的所有資料都儲存在SD卡裡面。這些資料都非常重要,所以我們又得裝設新的自動相機。這一切技術性問題都會耽誤我們的田野工作進度,因為我們得另花時間採購新的工具,而且又會再花一大筆錢。

穿山甲因為體型特別,我們沒辦法用傳統的方式,在牠們頸部配戴頸圈發報器,而是得將這些發報器裝設在牠們的鱗片上。有時候當穿山甲穿梭在草木茂盛的地面和樹冠下時,發報器一不小心就會從牠們身上掉落。然後森林裡面的GPS接收器也會中斷接收,我們就此失去穿山甲活動的資料。

問:有沒有哪些技術是你曾經使用過,但後來發現不好用的?

答:我的研究工作必須要利用可靠的工具找到穿山甲,所以我曾經使用管道內視鏡相機,伸入樹洞和地下洞穴尋找穿山甲。但最後發現,可能因為我選的是我能負擔的便宜貨,這個工具根本無法派上用場。如果要買到品質非常好的管道內視鏡相機,可能得花一大筆錢;但因為我們經費有限,所以最後我就不再使用了。

問:可以和我們分享你過去協助提升穿山甲保育等級的經驗嗎?

答:這段經歷發生在我的碩士班期間。當時我還很年輕、很菜,別人稱我為年輕新進的保育生物學家,想當然我對這領域的一切都還不是太熟悉。但在當時,我是沙巴州唯一一個研究穿山甲的人,所以我想我必須參與當地的保育工作。於是我就開始和在地保育團體合作,倡議提升國內穿山甲的保育等級。

為了要說服政府的工作小組,我們參加好幾場研討會、分享我們的研究發現。當時我們的研究工作才剛起步,累積的資料並不多,但我們必須要從中找出足夠有力的證據,並確保政府部門和部長們能夠被這些證據說服。

經過五年的遊說過程,政府才終於採納我們的提案。現在穿山甲在沙巴州是「完全受保護」的物種,而好消息是,未來其他州也將會跟進。我們很高興看到其他州也對此持正面積極的態度。

問:先前穿山甲曾被認為可能是將COVID-19病毒從動物傳播給人類的來源,但隨後就被證明並非如此。你們的保育工作,以及大眾對穿山甲的認知是否有受此影響?

答:我從其他穿山甲研究員那裡聽說,有些人因此對穿山甲產生偏見。在非洲有些地方,有人因為覺得穿山甲會傳播疾病,就把牠們殺了。

除此之外,我也聽說在有些國家,有更多人開始要求禁止非法野生動物貿易。所以這個事件引發的效應其實很兩極。

對我來說,這個事件的啟發是,我們必須要繼續傳播可靠的資訊,並將這些知識帶給大眾。科學家和保育人士都必須運用科學證據,傳遞正確資訊。

馬來穿山甲
躲在樹葉後面的馬來穿山甲。圖片來源:Laura Benedict/Mongabay

問:你也在社區發展很多教育推廣工作。在教育孩童和社區居民上,你有設定哪些目標?你有讓他們使用任何研究工具嗎?

答:我的推廣計畫都設計得非常簡單。我為鄉村和都市地區孩子所寫的教案目標,都是要讓他們愛上穿山甲。這對他們來說非常容易。

我們會設計能吸引學生的活動,像是他們可以玩得開心,又可以同時學習有關穿山甲新知的遊戲。只要活動夠好玩,他們就不會覺得無趣。我們的教學目的是要讓學生認識穿山甲在生態系的角色、知道政府已經立法保護穿山甲,並讓他們知道可以如何在我的研究範圍中參與保育工作。

我會讓他們參與我正在進行的工作。而當他們實際參與架設自動相機的田野工作時,他們會發現自己真的能為保育做點什麼。

問:目前為止,你有收穫哪些正面的教學成效嗎?

答:大概在十年前,民眾對穿山甲的認知十分有限——至少在馬來西亞是如此。而現在,到處都有人在討論穿山甲,甚至每年還有一天是「穿山甲日」。在馬來西亞,有越來越多民眾會聯絡野生動物救傷單位救援穿山甲。而且我認為,大眾認知的提升,不只發生在馬來西亞,更發生在全球各地。我有和「拯救穿山甲」組織(Save Pangolins)等國際保育NGO合作,教育大眾正確認識穿山甲。我非常欣慰看到在這十年內,民眾對穿山甲的認知提升地如此快速。

馬來穿山甲
這隻正在爬樹的馬來穿山甲,身上戴有VHF發報器。圖片來源:Ashraft Yusni/Mongabay

問:在研究和保育工作上,你的下一步規劃是?

答:目前我正準備完成在卡迪夫大學的博士學位,並同時在達瑙吉朗田野研究中心擔任穿山甲保育員。我非常熱愛我的工作。所以你問我下一步是什麼,我想我還是想繼續做穿山甲研究和教育工作。在取得學位後,我想創辦自己的NGO,並和我的社區夥伴們合作執行穿山甲的顧問工作。所以我還是不會改變自己的志業。

問:你覺得我們有望阻止穿山甲滅絕嗎?

答:有的,我對這一切充滿希望。現在在世界各地都有保育穿山甲的團體,就像我們一樣,組織規模可能不大,但都非常投入於保育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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